阿松學長
這兩天練習跟老母麗琴說「我愛妳」。
突如其來的告白,麗琴會不會以為我另有圖謀,比如跟她要錢救濟公司?
凡事以小人之心,度母親之腹,總錯不了的(?)
——
面對製造生產你的老母,我愛妳這三個字,怎就這麼難以啟齒呢?
深呼吸,一如往常早上給麗琴發WhatsApp:「老母,morning morning,I love You。」傳送出去那瞬間,把手機拋開,接續一整天都不敢再點開她的回覆。
抱緊處理姪女、姪子,跟呼吸一樣自然。
說叔叔愛你們,啾啾啾啾啾,都沒半點障礙。
——
小時候不老是黏著麗琴,還說長大後要跟她結婚呢。
小時候不老是媽咪我愛妳,她生日或母親節手繪卡片,甜言蜜語灌爆有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?
人到中年,懶趴倒縮?
是在番癲什麼閉俗呢(點菸
——
明知她愛聽,卻叛逆的開不了口。
明知珍惜當下,深怕子欲養而親不待,卻放任時間一天天過去。
明知哄哄她,讓她花枝亂顫,是每天給她最溫柔的日常舉措。
明知難得返馬在家,她想摸摸你、抱抱你、揩油吃豆腐你,你在那邊裝羞澀、裝清純、裝男女授受不親。
別忘了你是她子宮的房客,
她張開雙腿聲嘶力竭、吃盡苦頭,把你噴射出來。
還養你長到183公分頭好壯壯。
你在那邊給她3個字吐不出來?
——
突破心理障礙,練習給她說愛。
晚上播放麗琴語音訊息,拎祖嬤咧,她回:「我早餐吃熱狗麵包,還有一個漢堡⋯ 還沒吃。」
欸不是,這位婦人您在歪樓什麼?
我在表白耶!難到麵包比親生兒子更要?!
好,我要征服她。
練習說愛第二天,說早安假裝自然挾帶I Love You。
你來我往幾句,她說午餐吃的粿條湯很好吃。
接著冷不防地:「I Love You。」
欸不是!
麗琴,從粿條湯跳到我愛你,這節奏太出其不意了啦!
薑果然是老的辣,這女人果然不簡單。
害我臉紅心跳,心中的小鹿們集體暴斃。轉頭打開D槽分散注意力,冷靜身心靈(?
——
我生長在一個父母不太會把愛掛在嘴邊的世代。這是我們經歷過的,獨特的家庭親密關係文化。
當我們有了下一代,原生家庭的缺憾,我們儘量縫合彌補。我們不喜歡體罰的管教方式,所以用愛的教育去灌溉小孩。
我們在不太說愛與擁抱、不談心事分享秘密,只管三餐溫飽、供書教學的務實養育觀念之下長大成年。所以給小孩滿滿的又抱又親,滿滿親子共處時光的陪伴。
只是,反過來呢?
——
關於愛,我們對孩子的行為與盼望,反映自身內心的渴望,與相待。
站在兩代之間,因曾經的缺憾與渴望,如今我們嘗試實踐在下一代,試圖經營更為溫潤的家庭關係。回過頭端視上一代,我們也許,不妨牽起他們的雙手⋯ 畢竟他們是渴望的源頭。
——
我寫麗琴,我身體力行。
起心動念,是因為害怕。
每天早上語音訊息道早安。
每天一通電話熱線你和我。
儘管沒賺什麼大錢,對她不手軟一擲千金,我覺得自己跟金城武一樣帥氣⋯
我想跨越,該死的不太說愛的文化制度。
將舊有的制度拆除,建立一個新的。
麗琴,是個長舌婦人。
她是我超越任何人類,迄今累積通話時數最多的女人。
老母這種生物,極度難纏。
遠距離的母愛,她的叨念能穿越時空。
——
18歲離家到吉隆坡唸書。
我像個脫韁野馬,頭也不回往前奔放。
好不容易「無政府狀態」沒人管,快樂不知時日過。
曾經1、2個月,或更久沒回家。
吉隆坡跟老家巴生,不過1小時左右車程。
那是個未必人人有手機的年代。
偶爾良心發現,才會投幣公共電話打給麗琴。
後來麗琴給我買了人生第一支手機Nokia 3310。
對,就是能拿來當武器砸人、砸螃蟹殼、砸下樓都堅固磐石的那款手機。
我沈迷貪食蛇,比想起打電話回家更多。
我從來沒問,也沒想過,看著孩子長大後轉身急奔的背影,麗琴在想什麼,心情又是什麼?
——
20歲那年,麗琴為了家計,隻身遠赴美國工作。
2G通訊技術時代,文字簡訊和貪食蛇是劃時代的突破。
麗琴從紐約曼哈頓唐人街的合租公寓,撥通長途電話給人在吉隆坡的我。她人再遠,惦念總在心和指尖之間,按下熟悉的號碼,聽見她不肖子的聲音。
那年,911恐攻。
我跟麗琴失聯好幾天。
我沒有她的美國電話,每次都是她打長途過來。
接到她來電的午後,我在宿舍房間,哭著跟她說:回來馬來西亞吧,我們家沒錢也沒關係⋯
後來麗琴返馬幾個月,再次啟程赴美。
此後一別13年。
我並不知道,是怎麼樣的勇敢和孤寂,讓麗琴遠走他鄉,在思念裏義無反顧⋯ 那時候,她打電話來聽見我聲音,是什麼心情?
——
21歲,乘著長榮航空降落臺灣唸大學。
出國留學花家裏太多錢,不捨買手機。
人手一機的大學時代,我度過一學期離開群體就失聯狀態的日子。
紐約跟臺北12小時的時差。
大學宿舍寢室,臺北的夜,響起來自紐約白天的鈴聲。我跟麗琴熱線你和我,隨便一小時起跳。
老母的囉嗦叮囑,支撐離鄉背井孤寂、課業壓力甚重的我。
考研究所那年,寄居大學學長士林福港街的家;錄取研究所,轉站景美,後來在新店捷運綠線,定居很長一段時間。
麗琴,總是千里一線,抵達我的耳朵。
我從來沒有問過她:我爭不爭氣?
從小不會唸書,不被看好的,她的小孩,我說想去臺灣唸大學,她說好;我說想唸碩士,她說好。
她隻身在紐約,經歷著什麼好與不好,我知道一些片段,不知道的卻是很多很多。
「你好,請問霖松在嗎?」她每次打來,在大學宿舍、在學長福港街的家、在景美或大坪林合宿的房子⋯ 接續聽到拿起話筒傳去熟悉的聲音,究竟是什麼心情?
——
13年沒見到麗琴,她從紐約乘著航班抵達桃園機場,留宿一夜轉機返回馬來西亞。
機場附近飯店,我們睡在同一張床。
不再是千里一線,僅是翻身的距離。
我給麗琴一台iPhone,「妳隨時都可以WhatsApp打電話我。」
大馬和臺灣沒有時差,我們仍然習慣半夜母子絮語。
是我私心懼怕遺憾。
經歷了碩班恩師措手不及的驟然離世。
每天每日的瑣碎日常通話,卻是心底的彌足珍貴。
我都知道。
但我卻,在後來,愈來愈少打電話給麗琴。
——
疫情爆發那年離職創業,將近3年有家歸不得。
年邁的麗琴,電話裏的關心「最近生意好嗎?」讓我倍感壓力,總是含糊其詞回道:「OK啊,就這樣。」
她逐漸嚴重的耳背和顛三倒四的語句,讓我語塞的無力。
「哎呀我就是笨桶,講話亂七八糟。」她笑著說。
我問不出口:媽,每次掛電話,妳會不會落寞挫敗?
妳老去有我承接。雖然不確定,我是否能夠勝任。
儘管我總輕鬆帶笑回應:妳怎麼會是笨桶?
每次聽見妳的聲音,是我投奔妳溫熱肩膀的依靠。
身為兒子,面對關心,難免不耐煩語氣。
「最近生意好嗎?」我害怕成就趕不上妳的垂老。
「不要太累。累的話要就好好休息。」
我語塞,吐出「嗯,我會的啦」。
是我能言善道,卻終究嘴笨。
——
每天早上WhatsApp互傳語音,心底踏實。
我想跟妳說更多、聽妳說更多。
我想學著突破。
我們家不太習慣的說愛。
不讓遺憾,趕在前頭。
也許妳耳背造成聽不清楚。
也許我說不透徹讓妳能理解的,比如我現在新創事業的自媒體公司,到底是怎麼維生的⋯ 社群媒體是什麼?YouTube妳大概知道是「網路電視臺」,但怎麼賺錢我說不上來,因為它的廣告分潤機制,說了妳會不安心怕我餓死,怕我公司會倒閉⋯
我還有其他旁門左道,例如賣肉。
——
我從沒問過但明瞭。
每次妳打來,是妳想我。
年屆中年,我想學會跨越閉俗地直言:我愛妳,麗琴。
每一次。
想讓妳,聽到膩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