消失的這段時間，我去了臺南第二監獄。
逮捕我的是典獄長李進國（他於2024年1月16日榮退），何其榮幸能被他親手緝拿！
我想瞭解，知之甚少的監獄生活。
牢房，幾近與世隔絕的高聳圍牆之內，那是什麼樣的生活景觀？
踏入南二監，卻跟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樣。
典獄長和戒護科長許順意笑說：「你以為像港片【監獄風雲】是嗎？」欸不是，至少像韓劇【機智牢房生活】吧？（我到底在說三小！）
都不是。
現實比戲劇沉重。
但，現實中的牢房，濃郁的藝術氣息籠罩圍牆之中。
欸不是，這合理嗎？
我為此感到困惑。
卻，忍不住驚嘆更多。
我像是置身在藝術展覽館內，以為是松菸文創園區。眼前牆上的畫作、書法，展示區的藝術品，都是出自受刑人之手。
若非走進一道道、一關又一關的重重鐵門枷鎖，我的無知不會，也無從化解。
——
「為什麼想到用藝術來讓受刑人，做矯正教化？」我問。
眼前牆上是一副叫「樂不獅鼠」的油漆畫作。正面看是一頭溫馴的獅子，倒過來看卻是一隻倉鼠。一幅畫裏，藏了獅子與倉鼠。
我嚇爛。
這是沒有任何美術基礎，而是在監禁歲月裏的受刑人，所畫出來的。
典獄長李進國說，坐牢的功能有四個：監禁、沉澱、蛻變、復歸。
典獄長問我：如何能讓一個人沉澱與反思？
不是關起來就好。
他說，藝術創作，能讓人靜心沉澱。
我們一般的理解，多是犯錯的人坐牢隔離監禁。其他的，老實說，我們也沒有，也不會有太多的深究與瞭解。
隔離了他們就好。
不要打擾、影響我們的正常生活就好。
引起我好奇的是，這裡大概是全臺藝術氣息最濃郁的監獄。也是為什麼，我想來一探究竟的原因。
甚至，我想在這裏吃個午飯。（開箱牢飯的概念？）
——
法國雕塑家奧古斯特·羅丹有句話：「美是到處都有的。對於我們的眼睛，不是缺少美，而是缺少發現。」
我在典獄長的帶領，戒護科長許順意打開戒護中心的門，一步步走進監獄的中心。
沿途，戒護中心的門過後，仰首映入眼簾的是彩繪花燈燈籠。不敢相信，這是沒有任何美術基礎的人所繪製。
進入南二監的中心位置，是諾大冰冷空間，散發著不尋常的氣氛。360度環繞，有不同的展示區。
一區是，一顆顆海廢空浮心球，被彩繪成貓咪、貓頭鷹、水牛、鍬形蟲⋯
一區裱框懸掛牆上的書法作品。
哈囉，這裏是松菸吧？
典獄長破格思維，讓成立不到兩年的藝術班，還籌備了將近一年時間，2023年11月在柳營奇美醫院的奇藝角落，展出「藏藝。南二監」的藝術創作展。
藝術，真的能教化嗎？
親眼目睹這些作品，我看著典獄長，我心想：我們總要有個相信。
這些受刑人，他們需要可能性。
良善的可能性。
就像我在大學授課，期盼每個學生，都能找到自己的潛能與突破。
受刑人是監獄的學生。
他們為犯的錯被監禁，他們也需要被開發良善的潛能與技能。
差別在於，受刑人犯了，對自己、對他者，無可挽回的傷害與痛楚。
可是，這份悔恨的盡頭在哪？
也許沒有盡頭。有些痛，我們無法言說。
我輕聲問典獄長：你為什麼覺得藝術可以改變他們？
典獄長意味深長地，看著我。
——
跟典獄長李進國碰面那天，再一個禮拜，他就要榮退了。
「就像我現在要退休了，我也想說，我以後要做什麼？」典獄長說的是，他人生職涯與生活，即將面臨轉變的心情。
他的氣息之間，其實也是吐露出對受刑人「畢業」後的思慮。
我沉吟不語。
思忖著，你能把一個人關起來。
但是，你無法將他的心靈跟連囚困。
我們很少問，犯錯的人關起來之後都在幹嘛。
這不是我們會、我們該，關心的問題。
打拚生活、顧及生計都來不及了。
誰要關心受刑人？
這是矯正機關的事情。不是嗎？
可是，他們需要改變。
復歸之後，也就是出獄，他們終究是社會的一份子。他們不再是矯正機關的事。
他們是一個社會的共同體。
再多的恐懼與歧視，說實在也無濟於事。
在他們「畢業」以前，矯正機關給了什麼教化？
典獄長李進國只回答我一句話：「一技之長。」
——
「收容人出去之後也要謀生。但他們比一般人更困難。」典獄長語重心長地說。
我是一家小公司的老闆，若問我會聘僱他們嗎？
「典獄長，老實說，我會遲疑，也會有一點害怕。」我說。我沒說出口的是「對不起」三個字。
其實我最懷疑的是典獄長的臉。
他不是該像電影【監獄風雲】裏，凶神惡煞超派的面相與氣勢，才能鎮住坐牢的「壞蛋們」嗎？
他慈祥微笑跟我說話。
我很出戲耶！
他說：「你要給他機會，他才能走正途。」這句話撼動我。多麼淺顯易懂的話，在滔天大罪的高牆，要翻越一個機會，何其困難？
南二監的他們，有藝術班、有油漆班；他們製作日曬手工麵條，他們用在地農作製作甜點⋯
他們出去以後，能夠有一技之長謀生，能夠過好自己的生活，就是對社會的好。典獄長說道。
一技之長是銜接社會的橄欖枝，是翻越高牆的桿子。
然後我想到，把做錯事的人關起來。
那一扇關起來的門，我們看不見的，然後呢？
——
如果有一天，我假日逛創意市集，看見一個雙手滿是刺青的人，攤位上擺放繪畫作品，或是手工飾品，或是日曬乾麵，或是小巧甜點。
我會買。
如果願意良善，再困難，我這隻手伸出。
你曾經過往犯的錯，造成無法挽回或彌補，是你的人生悔恨。也是，負了某個他人的痛與淚。
「典獄長，真的可以在創意市集賣耶。」我邊吸食麵條，邊說。
嚴格來說，我不能吃牢飯。
那是納稅人的錢，那是政府的預算。參訪人如我，再怎麼跪求都吃不到。
南二監收容人製作的手作乾拌麵，我在典獄長辦公室，一碗接一碗。
總算如願吃了牢飯（？）
——
微醺南二監系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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特別鳴謝
法務部矯正署臺南第二監獄
參觀監所，需填寫申請表
說明參訪目的供獄方審查
（不是申請就可以進入唷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