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機來電顯示「喬健教授」。
一如往常,接起來我即刻應答:「老師。」
我們約好9月左右吃個飯。如今已10月了。看來,是您打來邀約。
照理來說,下一句我聽到的是:「阿松啊!」
然而,耳朵傳來卻不是,一如往常,我所熟悉的,您的聲調。
這一次,是師母的聲音。
「師母好。」
「阿松,喬老師不在了。」
——
您是兩岸三地著名人類學大師。
大家眼中充滿崇敬,對您畢恭畢敬,不敢怠慢半分。
您晚年遇見一個寫不出論文,生活拮据,需要生活費而應徵上助理的我。
我們湊合著。
我是您在學界的末代助理。
跟在您身邊,三年歲月。
——
自幼爺爺奶奶已走,外公外婆亦是。
我不太懂得跟老長輩相處。
剛當您助理沒多久,您就對我大罵。
被交辦中午要將您給學生寫的推薦函去郵局寄出。午餐時間一到,我滿心急忙到便利商店微波便當,餓不得的我根本忘了去寄信。
下班後您打電話問寄信的事,我如實回答我忘了並致歉。
您重視承諾,即使離截止日期還有段時間,您對我嚴厲斥責。
「你怎麼可以這樣?我已經答應學生要寄出去了!如果你下週一沒寄出,我就不想再見到你!」
職場上,從未有人如此斥責過我。
我做事的名言就是,不給他人有機會責備林北。
所以,凡事我皆用盡全力,全力以赴。
敗在肚子餓,敗在全心全意微波便當。
我向您道歉,是我該被罵。
即使您fire我,我沒半句怨言。
這是您第一次斥責我。
也是,唯一的,一次。
——
在我畢業之後,您還有兩個做不久的助理。
「我跟喬老師說,你不要一直拿其他人來跟阿松比較。阿松做得很好,其他人比不上。」您身後以後,在大坪林的星巴克,討論您身後以後的事,師母提及您對後來助理的不滿意。
我從來不知道,您對我有著這樣的評價。
我記得,我們在研究室裏的片段。
我們讀著各自的文獻,因為氣氛太安靜,我們不約而同入定睡著。頓時醒來的我,看著托腮度估的您,不禁失笑。
我常聽您敘述如何走上人類學這條冷僻之路,如何與師母相識相戀相知相惜,如何教養養育小孩信念,如何嘴饞於美食等等。
喬老,我沒那麼好。
我也曾放空摸魚過。
至多,我也只是做我助理該做的分內事。
跟您三年,我是,跟著您最長日子的末代助理。
——
「老師,我下班後可以留在研究室寫論文嗎?」我問。
「當然可以,你任意使用都沒問題。」您回道。
這是我的助理辦公桌,也是我將論文寫出來的產房。
很多個晚上、午夜、凌晨、破曉時分,我在研究室度過。
電腦和成疊書籍資料陪伴著。
鍵盤敲打、敲打鍵盤,這裏是碩論的產房。
也是我,碩士班最後一程,至關緊要的一站。
——
送您至火化最後一程,阿松祝您好走。
為您製作追思影片,為您潤飾生平簡介的文字,是身為助理的我,可以給您做的最後的事。
死別除了傷感,今天在告別式,我最大的體悟是,除了傷感不捨之外,其實想著更多的便是,故人曾幾如是,歷經我們生命的種種。
這樣的歷經,不是失去,而是著實如實的存在著。
一直如此。
——
那段,當人類學大師助理的日子,我眼裏沒有什麼人類學大師帶來的戰戰兢兢。
「老師,你還是別吃太油膩吧。」
「對啊,我就是嘴饞。呵呵呵!」
對話尾聲,我們哈哈大笑,迴盪在研究室的上方空氣之中。
——
喬健教授(1934-2018)
2018年10月7日中午
安然辭世於臺北
享年85歲
——
此情只待追憶
願您一路好走
——
#人類學家喬健